碎而言断能百炼成钢
北京首钢钢厂区有座山,名石景山,山不大,以前有过很多称呼,如梁山、石经山,当地人习惯叫它小西山,海拔仅一百八十三米,石景山区也因此山而得名。山位于工厂内,停产前,少有人去,不太为人所知。
我住红楼,位于石景山下。吃过午饭,刘娜引路,择小道上山。刘娜,高个女孩,一米七有余,一家三代在首钢上班。
红楼的不远处是白楼,日本侵占时修建,做为“石景山铁制所”管理人员家属楼。白楼和红楼,没太多象征意义,就是根据房子外立面墙的颜色,而得的称呼。朱德、彭德怀、刘少奇等人来首钢,都曾在这住过。不远处是龙烟别墅,小院隐于林中,两排青石垒砌的房子,是工厂历史的见证者。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每次三、五人,一、两人,进进出出。推开门,聊天说话,有神色紧张的,有自在自然的,有外国人,有中国人,有北洋政府时期的,有日本侵略时期的,有国民政府的,有今天的官员和工人。他们说话,敞开门,树林的声音,进到屋里。
龙烟别墅是年建厂之初,工人利用开山劈路的青石,就地取材砌成的,给美国的技术、管理人员居住。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我还查到了年美国人设计的首钢平面图,当时叫龙烟铁厂。因此,首钢这栋最早的房子顺理成章地叫龙烟别墅,直到现在。
石景山上的古建筑,我首先见到的是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道教中的重要神仙。西边是元君殿,主体建筑物都是后来修复的,但长长的石阶,历经数百年风沙、流水的磨砺,在苍翠古树的掩映下,古意傲然。殿前两块石碑,太老了,脱落、风化,坎坎坷坷,字迹早已归于粉尘,飘飞于不可见的时间空洞里。
在古树林里,抬头,总会有一两根烟囱,悄悄地露出来,让我看见。出元君殿,站在院子里,枝叶浓密,远处的巨型水塔,透过树枝,我感知到了它的硬度。风、古树,绿叶摇曳、飘渺,与干脆坚硬的现代化水塔,一动一静,于一景之中。
万历年间的一块石碑,碑文清晰,底座正面雕刻双龙戏珠,两侧有鹿,阴面刻有仙鹤,飞翔于云彩之上,下面山峰林立。
透过元君殿西墙小门,可见不远处的碑亭。
约建于唐朝的金阁寺,为佛教寺院,与“玉皇殿”“老君庙”等道教建筑物同处一山,两教仅一墙之隔,小门相通,自具其意。
我站在《重修净土寺添置田亩碑记》前,这块明代石碑记载了金阁寺的一些往事,如买地为寺庙之用,及金阁寺改名为净土禅寺的时间等等。凝视着粗粝的碑石,它到底是想把文字紧紧地锁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是想把文字挤出去?我看到的是残缺的时间,和尘埃的步步紧逼。我听到身后的隆隆之声,听到了夜晚的寂静,听到时间掷地有声。
时空到底想拿走什么?我的身后,是来时的路。
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我被这段碑文打动:“金阁寺自晋唐以来所藏石经,碎而言断,岩穴鲜有存焉。”
“碎而言断”四个字,直直地撞进我的身心灵,无法释怀,一种怎样的力量?碎,是生活!是时间!是现在?还是历史?碎了,语言断了,那有不断的东西吗?简单的字消融在无限里。在石头与粉末间急急寻找,“碎而言断”沉沉浮浮地出现在我面前,四个刻凿在石头中的字,我一个个地找出来,读出声来,被林中的风接走,被散落在树叶间的光影照见。碑文里的这四个字,在专注的凝神中,静下来,我闻到了匠人溅起来的石头粉末味道,我听到了诵经的声音,看见了劳动者在噪音里奔走的影子,山下的工厂,在我来之前,早已搬迁,但一切没有断,也不会断——碎而言断。
年的工人,到今天的工人,如骤雨的屋檐,雨滴成线,水把大地的味道冲刷到我面前。面对这四个字,其它的表达,都无力、无助。在这警示之下,我用敬畏的、小心翼翼的文字,描摹出今天最重要的一类人,速写他们的生活,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让他们在夜晚回家的影子,找到说话地方。让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单独地,站在月光之下,看明星闪耀。
我用手,摩挲着,石碑享日光流年之静,守月夜清凉之美,凿刻的文字被风化,被人为冲击,我想去看看藏经洞的模样,看看那些文字曾经堆积的地方。
唐宪宗时期,金阁寺在山上凿有藏经洞,这也是石经山之名由来之一,但至今仅发现一百余字。孔雀洞,藏经洞之一。把一块巨石掏空,形成的孔雀洞,我走进去,进入石头的里面。洞里有高浮雕、半立体石刻站立菩萨像一尊,脸部被人为凿坏,右手垂落,左手置于身前,衣服皱褶清晰,内容繁复,多层次的造像,更显雕刻作品体态飘逸,身形尊严、优美。洞里清凉幽静。孔雀洞旁的台阶狭窄,有点陡峭,到了上面,豁然开朗,一个大开间,上面还有石窟。
旁边的双眼古井,年才从尘土、碎石堆中被发现,挖掘出不少文物。
《帝京景物略》是一本集历史、地理、文学于一体的书籍,晚明小品文典范之作,作者刘侗、于奕正,书中写到了石景山:“山最上,金阁寺。”
继续往上,山顶曾有塔,毁于抗战时期,名字被人忘记。塔下不远处,石景山的西北方向,有“石窒瘗窟”,这类洞窟开凿在常人难及的悬崖石壁上,形无定制,面积较小,空间仅供一人禅坐,洞窟外的上、下石壁上,雕刻有佛教的花纹和图案。石景山现已发现“石窒瘗窟”约五窟。
年,首钢在金阁寺塔的遗址上,修建“功碑阁”,模仿颐和园的佛香阁,这比那些没有文化底蕴,而新设计出来的塔、楼阁、碑亭要美妙得多。首钢设想把做出过非凡贡献的工人名字,刻在石碑上。后来,这一想法没有被刻进石头里。站在塔的最高层,石景山钢厂全景,一览无遗。
首钢8.63平方公里,就分布在这座小山的周围。
山东边,工厂的凉水池、焦化厂、炼铁厂。五个高炉,粗大的管子、烟囱、铁管,构成空中走廊,一个工业的铁世界,凝固在工厂最上面。热血沸腾的钢铁厂,被过去的年代,收割而去,只剩三个高炉的外壳,其余的全拆了,成为广场。两根硕大的铁管,人字交叉。三号高炉现在是工业博物馆,有炼钢流程介绍,来参观的中、小学生,可以体验当一天工人的感觉。
再远处,是首钢特钢厂房,中间隔着石景山区的一个自然村。
石景山北,以正在修建的高架桥为界,一边是石景山电厂,两个巨型水塔,成为城市的绝对主角,后面的城和居民是背景。另一边是首钢厂区。
山的西边,是悬崖,首钢围墙外的永定河,睡莲不少。丰沙铁路,从北京丰台到河北怀来的沙城,不时有火车经过,现在客车少了,大部分是货车。
工厂更远处的外围,是首钢铸造村家属区、模式口家属区,靠近山的是金顶街集资建房家属区,黄色高楼,靠山,与市区较远,在山的延伸处,地理位置不是很好,住的大部分是首钢工人。家属楼绕厂小半圈,自成一座小城。
我和刘娜在山上待了一个下午,天气有些热,好在树枝浓郁,石洞清凉。落日低悬于远处山岭,我们才有下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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