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故事战国第八雄第五卷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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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

中国正处在战国时代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也是战乱频仍的乱世

除了大家熟知的燕赵韩魏秦齐楚等七国之外

在定州这片大地上

还有一个国家不屈不挠地屹立在这乱世

与其他大国角斗

为了荣耀和生存而努力

在这样的一个国家

都发生过哪些感人至深的故事

有哪些英雄人物在在这片土地上纵横捭阖呢?

现在,就让我们做好准备

一起来走进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吧

第一章琴台幽怨

姬怀的自立之举,最先感到坐立不安的是魏氏的魏斯。他震惊于一盘散沙的中山在南方对手如林的情形下,居然还能迅速复国,并敢自封名分,无畏齐晋。更让魏斯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忙于内斗而错失了开拓疆域的大好时机。

在智氏没有被灭之前,魏氏的封地比韩、赵二氏还要广,并且牢牢把控着白狄鲜虞在楼、蒲所有的封地。没想到智氏被灭之后,赵氏不仅打通了太行山东麓南起邯郸、北至穷鱼的整片平原,更是盘活了中都至代邑的上百里疆域。如此一来,魏氏的封地仅有赵氏的一半,中间还夹着一个韩氏。韩、赵二氏渊源颇深,倘若二氏联手,夹在中间的魏氏必步智氏后尘。如若赵氏再灭中山或者与中山重修旧好,魏氏从东至北沿线都压着一个巨大的赵氏,魏氏的处境无疑雪上加霜。魏氏若要壮大,只能南下与郑、卫相争,北上与赵分羹,与其公开得罪赵氏引来韩氏,不如借势讨伐中山,在赵氏太行东麓的腹地插上魏氏之剑,以此占据太行北段的所有关口。

魏斯的未雨绸缪却等了五年才实现。这五年之中,魏斯纵横东西,先是在最西边与秦简公冲突于郑下,又在最东面与齐国决战于黄城。秦简公为了打赢魏斯想了诸多办法,先改礼制命国人皆可佩剑,又在洛水修建方城抵御魏斯的外侵,魏斯仍然夺取秦国洛、阴二城,把秦军东进的步伐始终遏制在洛水之西。除了被战事拖住脚步之外,魏斯一直苦于没有找出讨伐中山的充足理由,毕竟他是晋国上卿,岂能甘心跟在赵氏身后行事,既然要伐必然要琢磨出一个更加堂而皇之的理由来。赵浣虽然也不安,但齐国已经大举进犯黄城,狐阳已失,邯郸东侧全是齐国的重兵,在此情形之下,赵浣无法进攻中山,只好要求赵藉守住苦陉即可。

赵籍拖着病体与姬怀苦苦对抗,不能前进就只有后退,最终被逼退在大沙河南岸。终于在这一年,魏斯料理了所有的麻烦,而上天也赐予了他一个绝佳的时机——赵浣病死了。

赵浣一死,饶季立即命两个儿子从中山火速赶回晋阳,她绝对不允许赵氏宗主的位置落入旁人之手。

饶季为稳住局势,她在葬礼上以宗妇的名义亲自出现在灵堂上治丧,并以继母的身份压制着原配所生的嫡子。她每日悲哭不止,颜容哀婉,博取了赵氏家臣的同情。然而,等到赵籍兄弟领着驻扎在中山的所有人马都回到晋阳时,饶季立刻就露出了真面目。

这一天,饶季穿着一身玄色布衣,衬得雪白的肌肤更加光洁。她坐在灵堂上从容不迫的说:“亡夫立业之地乃最北的代邑,我陪着他在代邑待了十年。中山在代邑之南,乃兵家必争之地,那里埋葬了无数英雄勇士。先夫把这最重的担子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人,那么我们赵氏宗主之位就该由他最信任的人得到,你们大家认为呢?”

饶季见堂下人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她停顿了一下,说:“谁要是不甘心,我便把这中山苦陉的阵地悉数交给他,我们娘三个回到安平,再不碍人的眼睛,如何?”

饶季的一番话让赵浣的嫡长子赵崮不敢吭声。并非是赵崮不愿意争,而是因为在晋阳、狐阳大战之中他是主力,家臣私卒已经损伤了大半,而镇守中山的赵籍兄弟却仍然还有十五万不止的兵力,几乎占赵氏所有兵力的一半。赵籍封地在邢州,赵籍之弟赵典封邑在代邑,都离晋阳甚远。倘若反对赵籍为宗主,赵崮不仅得立刻派出十万的兵力去中山,更要在井陉关一带加重巡防,而代邑依仗常山之险,易守难攻,涉远作战极其消耗,恐怕还没打多久,兵力就白白消耗了,还要背上一个驱逐继母的骂名。

赵崮思前想后,不敢轻易冒险,只得上前一步拱手对饶季施礼:“母亲何出此言?我与二位兄弟一同跟随您长大,从小亲密无间。旁人不知如何,我是极其赞同母亲的决定。”

饶季听了这话,用衣角拭了拭眼角的眼泪,但腮边很快又挂上了眼泪,她顿了顿,眼眸中全是毋庸置疑的狠厉:“崮儿,这不是我的决定,这是你父亲的遗愿。”

赵崮不敢再反驳。饶季擦去泪水,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赵崮:“宗主之位不能久悬,否则赵氏内政不安,我不愿看到邯郸赵午这样的人和事再出现。崮儿,你是我最信赖的儿子,你弟弟的宗主继位大典,我想让你亲自来操持,你不会让我寒心吧?”

赵崮无奈,只好再次拱手施礼回应道:“儿子岂敢忤逆长辈?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将宗主继位大典办妥。”

饶季点点头,当着赵氏宗亲与家臣的面儿夸奖道:“先夫有崮儿这样孝顺敦厚之子,是赵氏之大幸!”她转脸赵籍说:“籍儿,你要好好记住你大哥的恩情,要对得起赵氏的列祖列宗。更要给我好好记着,为娘并非要你只做区区赵氏之宗主,是要你听从你父亲的遗愿,为你父亲挣来一个赵侯的名分,你听明白了吗?”

赵籍当即跪下道:“儿定听母亲教诲。”

魏斯得知赵浣逝世,赵籍与赵典迅即撤离了中山,心中大喜。为了不惊动赵氏,魏斯亲自到宫中为赵浣向晋公讨要谥号。晋公一向被魏斯拿捏着,所有公文诏书一向只盖上玺印,留下朱笔,剩余的内容一概由魏斯着笔,这次也不例外。晋公赐赵浣谥号为“献”,是指聪明睿智的意思。魏斯让自己的长子亲自带着诏书去晋阳参加赵浣的丧礼。赵氏宗亲和群臣都忙着宗主之位的定夺,看到“献”字这一谥号甚为满意。

魏斯所拟的这个“献”字可不是要夸奖赵浣,而是要赵氏献出中山。长子一出新田,魏斯立即命心腹大将吴起率军六万前往鄗地。吴起是卫国人,曾效命于鲁穆公座下,帮助鲁国击退了齐国,所战从无败绩。魏斯在晋国的权势虽登峰造极,但内心从未真正的安逸过,外有秦与齐的不断进犯,国有赵氏的不断扩张发展。赵氏宗亲子弟中屡出良将,赵崮、赵籍、赵典三兄弟皆有勇有谋,且无论嫡庶派系都有大量豢养两三代以上的家臣。反观魏氏,宗族子弟已经多年没有几个能上战场打仗的人,这些年与秦、齐的较量中还折损了诸多将才,故而魏斯不得不投入重金招贤纳士。

曾任周室典籍的礼官李悝就是魏斯招募到的卿士,他也是第一个魏氏宗亲以外的卿士。一到新田,李悝就向魏斯献上了自己的著作《法经》,提出“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的观点。他对魏斯说:“赵、魏、韩之宗亲皆享有采邑,采邑之民与采邑之地皆为宗亲之属。而宗亲们并不擅长耕种,亦不在乎地利,只知道囤积粮食等到灾年时再卖高价牟利,丝毫不顾平民的死活。然而等到战时,享乐的是宗亲,出力打仗的却是平民。没有战功的人日夜奢靡享乐,有战功的人大多战死在疆场了。臣到邺城等地一路查访,发现平民宁可将田地荒芜,逃往秦、楚谋生,也不愿为魏氏效力。长此以往,本是魏国的人却最后变成了讨伐魏氏的敌人。不等他国来伐,魏国内里面就成了空巢。大王欲伐中山,必要重用吴起。”

魏斯对吴起早有耳闻,由于墨翟与孔伋的进谏,鲁穆公已经将吴起驱逐出鲁国,李悝的话正说到了魏斯的心坎上,他立即遣李悝亲迎吴起至魏。

在吴起伐中山之前,魏斯从未与中山有过正面交手。魏斯忖度,如今之中山再强悍,也不会像齐国和秦国那样难对付,之所以十来年没能染指苦陉,只是因为没有像吴起这样的得力大将罢了。果然,吴起对兼并中山颇有信心,一见李悝来请,便马不停蹄地奔赴了鄗地。吴起的到来,让魏斯挺直了腰杆,他立即派使臣昭告诸侯:中山姬怀来路不明,非鲜虞钦定嫡子,自立为公侯是明目张胆的僭越,晋国要替天子讨伐!

魏斯讨伐“僭越”的大旗打得分外扎眼,很快就引起了各国诸侯的腹诽,赵籍也颇为震惊。此时赵籍不仅要忙着处理父亲的葬事,而且要防范嫡兄赵崮的叛变。赵籍与母亲饶季仔细商量,干脆借此机会脱离中山而养精蓄锐,待到魏斯后继无力之时再出兵牟利。于是赵籍便命鄗地的驻防将领客客气气地让道予魏斯,美其名曰顾全晋国的脸面。

赵氏此举让吴起更加从容,立即占卜择日向宜安挺进。吴起刚到宜安,正欲与昔阳城的绵氏约谈共同往苦陉讨伐姬怀,下人来报说,柏卜城主翟璜登门求见。吴起虽然感到奇怪,但他深知柏卜是肥部的重要城邑,遂立即亲自出帐接见翟璜。

翟璜年约四十,一身洁白的绸衣,黑色皮笄冠的左右两侧镶嵌着白色鸟羽做成的宽边。翟璜一见吴起便直言不讳道:“我来求见吴将军,是要告诉您此刻不能去苦陉。赵籍刚一撤军,姬怀就已经收复了苦陉和宜安,此际恐已到达昔阳的北境。您要与绵氏那些无用之人联手,必败无疑。”

吴起领兵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鲁穆公时听到过扫兴的话之外,从无人敢直言他必败。吴起隐忍不发,只问:“城主何出此言?”

翟璜冷笑道:“我本身就是白狄人,从小在中人亭长大,我的祖父就是肥部苑氏宗亲翟明。我对姬怀的了解要比你们晋国人了解得多。魏侯以讨“僭越”之名来伐中山,哪怕全天下人都信了,中山人也没有一个会信。将军可知姬怀父子是如何复国的吗?三日之内,左人、中人、顾城等五座城邑开门相迎。你们说姬怀来路不明,却不知中山有多少人争先恐后的为姬怀卖命。那样的意志与诚心,绝不是晋国人所能理解的。”

吴起摇头:“大丈夫不为扬名立万又为了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连出身贵族的孙武都嫌弃田氏不济,而要去效力吴王座下。我的麾下皆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将士,他们的刀剑早已磨得寒光四射,只愁没有人头送上门来呢,这样的意志不是抱残守缺的中山人所能理解的。等到兵临城下,刀枪相见,我会让中山人尝尝个中滋味。不过城主既然来了,必有良策,还请献上,吴起洗耳恭听。”

翟璜从怀中拿出一卷地图和一方城玺,呈给吴起:“我并没有良策,只不过是来归降魏侯的。我愿意用柏卜一城,换取魏侯身边的大夫职位。”

吴起接过沉甸甸的玉玺,笑道:“还未伐中山,就获得了如此大礼,这是个好兆头。不过……”

翟璜见吴起的话戛然而止,清淡地笑道:“将军是想问,我一个城主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丢下这一切来投奔魏侯,是吗?”吴起点点头,将翟璜请到了上座,命副将斟酒。

翟璜依然镇定自若:“我的祖父曾效命姬怀之曾祖姬塬,一心想扶持姬塬继任为大邦。奈何姬塬懦弱胆小不敢争位,反倒将我祖父杀死。我与姬怀实为仇敌。而赵籍之母饶氏不过是我祖父从前扶持的一枚棋子,从前与姬塬私通,我既然知道她的秘密,便不能与赵氏为伍。最主要的是我不傻,如今的苑绵二氏皆是蠢蠹,早晚要被倾覆。柏卜处在赵氏、鼓部和姬怀的夹缝中,如今又有您,我实在不愿意柏卜血流成河,既然不能归顺于中山与赵,何必不投奔魏侯呢?将军若认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那我也无话可说。”

吴起连连致歉,将翟璜安顿了下来,又立即修书一封送给李悝,征询魏斯的意见。魏斯自然不肯放过柏卜一城之地利,立即又派李悝将翟璜迎接到新田,任命翟璜为大夫,并赐邺城为翟璜的采邑。但是无论魏斯如何询问讨伐中山的良策,翟璜都是闭口不谈,并且很快就离开新田往人烟稀少的邺城避居去了。

翟璜对中山赞不绝口的言论与主动依附魏氏的行动让吴起颇有些费解,他并不信中山人的意志如何强烈。吴起河西攻打秦国之前,也听说秦国全国尚武、如何如何强悍等话,可与秦在河西连战几回后,秦国仍然败在他的手下。吴起想,大概翟璜是为了能顺利归附魏氏,故意夸大其词引起他的注意罢了。休整几日之后,吴起开始领兵往昔阳。刚到昔阳的陪都安平,吴起就不由得心慌起来。

昔阳是鼓部沿袭多代的央城,素来牛羊繁多、牧民密集,毡包与石室扎堆。宜安是昔阳城南边最近的一座陪都,是昔阳最重要的贸易集市,适逢盛夏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然而吴起一进安平的边界,却发现草原上十室九空,尽管绿草绒绒却不见半只牛羊,暮色之下不见一丝炊烟,远处城郭之外,赫然招展着一面大大的山字形旗。

翟璜的话又再次回荡在耳畔,吴起心道:想不到不足半月,姬怀竟行军至此,翟璜之言果然不假!吴起不敢怠慢,立即下令原地驻扎,派了斥候往前刺探军情。几日之后,斥候来报,姬怀已经占领宜安与昔阳,绵氏首领业已成为阶下囚。宜安城外挖了丈宽的壕沟,战车过不去。吴起越发吃惊,当即撤下车军,增设了骑兵,命粮草守将火速筹措更多的弓箭。吴起不急于作战,先分析地形。

宜安一片平原,连矮岗都没有,并无天险可以倚仗,所以中山人在城郭之外挖了战壕,以防止重兵包围。一旦能越过战壕,宜安就再也守不住了。吴起想通之后,得出了一条妙计。

吴起派一支队伍到鄗地乃至邢州征集上百条三十四斤重的家犬,将犬关在笼子里三天三夜不投食。等到猎犬饿得龇牙咧嘴之时,吴起又命庖厨煮了一大锅的熟肉,然后命人把肉绑在石块上投到不远处的壕沟中,接着将家犬们开笼放出去。饿极了的狗闻到肉香不顾一切冲向壕沟。家犬跌入壕沟后传出凄惨的嚎叫,几乎没有几条能活着逃走。

吴起站在哨塔上观望情形,庆幸地对副将说:“我果然没有猜错,中山人的壕沟绝不可能随便摆在那里。木材可备好了?”

副将回道:“都照您的吩咐,全部备齐了,现在他们正忙着制造栈桥。”

吴起抬头看了看天:“今夜又将是一轮满月啊!”

月光似银,原野上铺开了一条宽广大道。吴起立在哨塔上,将手中的军旗正反挥动了三遍,魏氏帐中的将士鱼贯而出。他们抬着绳索与木板做好的栈道沉默而快速的到了壕沟边。魏氏军队把手腕粗的铁链扔到壕沟对面,铁链的顶端拴着大石头,并行扯开两条铁链之后,工兵迅速将已经编好的木板平放绑牢在铁链的孔上,一条又宽又平整的栈桥就搭好了。小股人马到了沟对岸后,连石头都不用了,直接用小腿粗的大铜钉将铁链钉在地上,两边拉直,士兵们用腰带搭在铁链上直接滑过去,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转移了三四千人马。

副将兴冲冲跑过来向吴起报告:“将军,一切顺利,中山人似乎并不知情,我们很顺利就过了壕沟。”

“很好!”吴起很满意,正要下令抬原木与云梯准备攻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忙问:“你可曾看清壕沟里是什么机关?那些家犬是怎么死的?”

副将这才想起了,大惊:“哎呀,末将光想着快点儿铺好栈桥,让大伙儿过去,竟忘了这事。壕沟中似乎很干净,并没有什么机关,也没见到那些狗的尸体。”

“坏了!”吴起大喊:“立即撤军,我们中计了!”

副将虽觉诡异,却并没有想到能中什么计,见吴起一脸肃穆,也吓得不轻,赶紧连滚带爬地赶到阵前下令撤军。吴起则跨上战马,往阵前指挥。但吴起已经迟了一步,他那四千多精兵刚刚越过战壕就中了中山人的伏击,死伤大半。

月光如纱轻轻盖在士兵的尸身上,寂静如斯。吴起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却无法发泄,他召来领兵的副将询问:“那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刚到壕沟边儿上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那么大的石头扔到对岸,也没有见到任何反应。等我们陆续到了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地上突然冒出来需多弯刀,专砍我们的脚,我们许多人的脚都被砍断了。跑到前边一看,还有一道丈宽的壕沟,里头倒竖着剑戟。我们的人跌落其中,大多穿心而死……”副将边说边垂下头。

吴起铁青的脸借着月色越叫人胆寒。他一挥手打断了副将的话:“别废话了!还说一切正常,那壕沟里一条狗的尸体都没有,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你们斥候营是干什么的?白白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来人,把他拖下去,重打三百军杖!”

统领步兵的副将满脸疑惑地说:“将军,听闻中山祭祀风俗古怪,莫非他们用了什么巫术?”

“放屁!中山人要是有什么巫术,赵籍怎么能在苦陉待那么多年?难道你也想挨打吗?”吴起瞪了副将一眼,环视四周,下令道:“今夜停止作战,原地休息。我倒要好好看看中山人的壕沟藏着什么奥秘。”

吴起在壕沟边倚剑坐了一宿,朝阳升起时,壕沟一切看得分明。吴起拉弓往壕沟中连射了几支火箭,壕沟内却没有任何反应。吴起大着胆子走上前,看着壕沟的壁上有深浅不一的颜色。吴起看出了门道:“这绝不是一点点壕沟,中山人把从城墙到这条沟前所有的地下都挖通了!”

副将不可置信:“以目来测,此处离城墙有三四里地不止,中山人怎么可能把这地下都掏空了!难道他们把人都藏在了地下?”

吴起闭上眼,心里七上八下,竟有些懊悔没有听翟璜的劝告。宜安的城池就像一块齐整的砖石躺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往东去是太行深山,往西是中山下的曲阳。吴起要挺进中山,必须要越过滹沱河,夺下昔阳,才能至苦陉乃至灭顾都。眼前的壕沟有数十里长,吴起无法预估这片平静的土地下到底藏了多少人。吴起背负着“战神”的名号,当初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才获取了鲁穆公的信任,又好不容易得到魏斯赏识,岂能将功名之路折损于宜安。吴起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座小城。

吴起命大军撤离壕沟,亲自领着斥候营一一查看了壕沟对面壁上深浅不一的印记,每看到一处浅色的印记就在自己这边立一个稻草人。十几里的壕沟,吴起一共立了近两百多个稻草人。掌握了所有的印记后,他指着壕沟壁上浅一点的地方对左右副将说道:“你们看那些浅色的土,俨然是被太阳晒过的,所以有些发白,细细一看上头还络着草网,我料定那就是里面的关窍。传我命令,立即将营房周围的栅栏拆了,选出那大根的木头来。我就不信砸不开这些门!”

魏氏军队雷厉风行,不到半日就把吴起要的原木都备好了,人人都配上了火箭。到了壕沟边,吴起命士兵用原木对着壁上浅色的地方狠狠撞击,果然听到了响亮的回音。撞击了许久,轰隆一声响,一扇戴着泥墙的木门倒了下来,一道黝黑且深不见底的涵洞出现在众人面前。吴起立即命弓箭手用火箭射向洞中。配合着火箭,步兵还将枯草团子点燃扔进洞内,浓烟顺着南风往涵洞中灌了进去。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平地上,一扇扇窄的天窗打开,中山士兵像地鼠一样钻了出来。

“搭栈桥,冲刺!”吴起下令冲过壕沟。魏氏的弓箭手以铁链为绳索,纷纷滑过壕沟去,先射杀远处逃向城内的人,剩下的工兵忙着将横木搭过壕沟,铺上之前的木板,这一回比铁链吊桥还要快。吴起亲自领兵,骑马冲过了战壕。

在宜安耽误了月余,吴起终于能冲过这条难缠的沟堑往城墙处逼近。但他仍然错估了中山人的准备,一里开外的地方又是一条同样大小的壕沟,再一里开外的地方还是一条同样的壕沟。整个平原上再没有中山人,吴起不知道壕沟与壕沟之间的土地下到底有多少条涵洞,中山人有多少个方向可以进到城内。因此,他不敢在壕沟之间久留,纷纷仓皇退回到原点。

就这样,吴起以为三个月必能拿下的宜安,居然花了快一年的时间仍毫无进展,甚至连城内主将的面儿都没碰上。这样的战绩让魏斯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他在新田气得发飙:“李悝,你说说,这吴起可是一方战神,为何连区区中山一座宜安城都拿不下?眼下魏氏的人既然过了井陉关,断然不能退回来,否则诸侯还不笑话死咱们吗?何况一旦我们退了,让那赵籍喘过气来,寡人岂不白忙活一场!再攻不下,寡人亲自去伐!”

“些许小事,岂能劳动大王呢?臣有一良将要举荐给大王。”殿外有人朗笑走来,正是在邺城定居一年的翟璜。

李悝喜出望外:“大王,翟璜乃白狄人,必有良策!”

魏斯走下台阶拉着翟璜的手亲热地说:“哎呀,雪中送碳的人来了!爱卿,快快来解寡人的烦恼吧。”

“大王,并非吴将军无能,而是中山人远比我们想象得强大。中山虽无万乘之车,素来用兵多有奇谋险招。中山之人心畏神明,对于国主忠心耿耿,从不怕牺牲,但凡有一丁点儿爱惜自己的心都不足以灭掉他们。要灭掉中山,要拿出玉石俱焚的勇气来。臣以为,在整个魏氏里,大王找不出一个敢这样做的人,当然也包括吴将军在内,但安邑的乐羊可以做到。”

魏斯惊讶不已:“哦,有这样的人,那还不赶紧把乐羊请来?”翟璜拱手施礼道:“臣已把他带来了,他现在就在殿外。”

魏斯立即宣乐羊上殿,一名身穿葛布、葛布上全是补丁的农夫走了进来。魏斯见此人身高适中,脸庞精瘦,皮肤没有什么血色,丝毫不像是孔武有力之人,不禁有些失望。他眉心微皱,耐着性子问道:“不知勇士有何办法能打败中山?”

乐羊不卑不亢道:“鄙人没有读过太多书,不像孙武和吴起讲起兵法来头头是道。但鄙人以为战争如棋局,不论多精妙的局,一定都有破绽。中山之人热烈悲壮,擅长生死对决,却不耐长久消耗之战。倘若不知道这个缘故,必然要被其视死如归的气势震慑住。宜安正是中山人拼死捍卫的第一个地方,要取中山必须放弃太行东麓的路线,应退回井陉关内,走柏卜顺流直取昔阳。昔阳城内还有绵氏,极易策动。一旦昔阳被拿下,宜安要救顾地的去路就彻底被切断了。昔阳一失去,赵氏必要插手,不妨把苦陉让给赵典,我们则再伐行唐和甘台,顾地在魏、赵的夹击之下,必败无疑。”

魏斯常年用兵,深谙兵法,听完乐羊的分析,眉头全舒展开了,忙赞道:“果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卿所言甚是。你说你不懂兵法,实在太谦虚了。”

“鄙人要伐中山,所凭借的还并不只有这些。兵者,心之道也。”乐羊举起手掌向天发誓:“鄙人对天盟誓,倘若不胜中山,乐氏一族将再无骨血!为胜中山,鄙人愿以己身之血为将士之泉,以己身之肉为将士之餐,以己身之骨为将士之剑!鄙人要献给大王的,是鄙人坚如泰山的意志。”

魏斯未能料到布衣之身的乐羊竟能有此坚毅之志,立即取来兵符,当堂赐予乐羊,封他为伐中山主帅。翟璜也跪下请求:“臣请大王将臣的故乡柏卜城赐给乐羊,让乐羊成为中山身侧最尖硬的刺!”魏斯点头应允。

出了宫殿,身披甲胄的乐羊向翟璜深深一拜,感谢道:“多谢主公提携之恩。”

翟璜扶起他,劝道:“如今你已经是上将,位置在我之上,千万不要对我行此大礼。我提携你也是为了替我祖父报仇,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姬怀其人比他父亲姬负疚还要聪明谨慎,颇有其曾祖姬丘的风范。你若要彻底击垮中山,有两样东西必须要亲手拿到。”

“请主公赐教。”

“一是顾都宫殿里的箜篌琴。那两架箜篌琴是鲜虞部世代相传的瑰宝,传说是姮娥留给族人的琴。凡是能弹响那琴的人,就是月神命定的大邦。只要那琴在中山人的手里,他们就不会放弃等待新的大邦出现。另一件是一座金鼎,相传里头装有晋文公的舅父狐偃为族人占卜的灵签,藏着谁也参透不了的奥秘。没有箜篌琴的时候,中山人也会从灵签中找到启示。所以真正要灭掉中山,不是要杀死他们的国主,而是要掌控并摧毁他们所信奉的神灵。还有,尽管吴起没有夺下宜安,你也万不可骄纵轻视他,必要诚心与之联手,才能真正获胜。”

乐羊率蒲阳、屈地和平周三邑的四万人马,借道赵氏的晋阳,直达柏卜。乐羊到了柏卜之后并没有着急与中山作战,而是命所有士兵垦荒种地,下令凡有荒草之处皆要变成农田,并根据田地的贫富将粮食的收成任务分摊至每一营,要求士兵自筹粮草。与吴起不同,平民出身的乐羊一丝一毫也不敢轻视姬怀。尽管他们没有见面,但是乐羊心里把姬怀当成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对手。

忙碌快一年,乐羊的收成极为可观。乐羊亲自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同时也听从翟璜的建议尊重吴起,不仅给吴起送去了五百车粮食,还亲自写信给吴起,请吴起帮忙一同讨伐中山。吴起接到乐羊极其谦虚诚挚的信,信心大增,期盼乐羊主动发起进攻。

秋分一过,乐羊命舟师渡过柏卜东侧的大湖,登陆昔阳与柏卜之间的权邑。在权邑西侧,乐羊终于见到了姬怀。

姬怀刚过而立之年,面容却早已写满沧桑,竟是四十出头的模样。他白色的短袄上粘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如雪里红梅傲然醒目,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他那双坚毅的眼睛,虽然眼皮单薄,却精光聚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种视人生如须臾的气度绝非庸碌俗人可比。乐羊先未示威反倒揖礼相赞:“久闻中山国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乐羊,魏侯麾下之将,今来讨伐盗号之中山,多有得罪!”

姬怀听罢不仅不怒,反倒愉快地笑了:“好个乐羊!虽不知你是何方高人,但朕征战多年,许久未见如此知礼之人。战虽有生死,但朕亦敬你是位君子!朕乃中山大邦姬丘之正派玄孙,中山定都于唐尧南巡之地顾都已有一百多年,何来盗号之说?可见魏斯为了沽名钓誉,连脑子也不肯转了!中山国土乃中山子民所有,你要想取,也得听听他们答不答应!来吧,废话少说,不如痛快一战!”

号角一吹,地上烟尘四起,中山骑兵滚滚而来。乐羊立即提剑迎战,最先遇到的就是一员弱冠之年的小将。小将年纪不大,剑法精妙,战术老道,绝不像是初上战场之人。那是隗无恶的儿子隗如魁,十四岁起就随姬怀左右,已经有了五六年的作战经验。乐羊本想和姬怀对打一番试试深浅,奈何一个隗如魁就让他喘不过气来。乐羊比起安邑的其他人而言,已经属于马背上的高手,跟隗如魁比起来却逊色许多。

隗如魁慧眼如炬,一眼见底,讽刺乐羊道:“凭你还想跟中山国主交手?先过我这一关再说。”话音刚落,隗如魁一剑快如闪电,将乐羊坐骑的眼睛刺穿。坐骑吃痛惊慌,后臀一拱将乐羊甩下马来,幸好被不远处的长子乐勋发现,纵马过来一手将他父亲提到马背上来。隗如魁快如幽灵,不知从哪里又跟了上来,手里却又换了弓箭,连发两箭,一左一右钉住了乐勋坐骑后臀。乐勋死死勒住缰绳,用尽全力才稳住马冲出阵,刚到安全地带,那马吃不住痛跪倒在地,流血过多而死。

乐羊回首一看,阵中的姬怀剑花似惊雷急雨,摧倒了一片,自己带的八千骑兵竟被对方四千不到的骑兵打得落荒而逃。乐羊深知战不是一时之胜负,慌忙下令全军撤退,回到了大湖中心的大舟之上。

在乐羊屯兵柏卜的一年中,吴起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下令在每两道壕沟之间也挖出一道直沟出来。为了连通壕沟,吴起牺牲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乐羊伐权邑的同时,吴起终于到达了宜安城门之外,与他对峙的竟是一名女将。女将带着蓝色的头盔,披着火红的战袍,黑红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野性又妩媚。她并没有拿刀剑,而是手持着一条银蛇一般颜色和粗细的鞭子。吴起哑然失笑的同时又有些敬畏,毕竟这个女将能驱动一城之人挖出这样复杂的壕沟。吴起还想说点什么,对方却二话不说只扬鞭空中一响,直奔他而来。吴起再不敢分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女将对战。

女将银鞭一卷,缠上了吴起手里的剑,横手一拉就要将吴起的剑拽脱手。幸好吴起臂力惊人,往回一收,虎口虽擦破了皮,还是稳稳拿在了手里。吴起恨得牙根直痒痒,接过副将扔过来的长枪,将剑收回鞘中,一枪直接刺向女将,将女将的披风戳出了个大窟窿。女将也不由得一惊,不打先逃,取出一枚笛哨皆不似的黑色小圆球放到嘴里吹了起来。不多时,天空一片乌云低垂,遮天蔽日,唯有扑啦啦的声响。吴起仔细一看,竟然是上万只的蝙蝠。

“你这妖女!竟敢用此巫术!”吴起嘴上虽然不饶人,手里却不得不手忙脚乱地驱赶蝙蝠。

女将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妖女,我是中山国主之妻,天风部王氏天女,专门对付你这样虚伪的小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啊,你不就是那个为求富贵荣华、连自己妻子都能杀掉的恶心之徒吗?还不快滚出中山地界,别脏了我的国土!”

太阳西坠,蝙蝠越来越多,吴起又被逼回了军帐。纵横交错的壕沟对着灰红色的天幕寂静无声,累了一天的吴起站在壕沟中连一粒米也吃不下,苦苦思索对策。他双拳捏得极紧,紧得稍一用力就会把骨头捏碎。

比起一年前的不甘心与愤恨,吴起恢复了几分冷静与斗志。借着月色,吴起把每一旅的首领都叫到了自己帐前。魏氏军队每一万两千人为一军,每五百人为一旅。吴起对着几百号头目说道:“我等讨伐中山已近两年,宜安却久攻不下。吴起的声名将毁于中山,诸位的前途也将毁于中山。宜安不拔,乐羊在权邑就不能有所进展。我们不能在此坐以待毙,等着中山人踏雪而来将我们灭掉。现在秋分已过,枯草连天,十日之内我要这方圆十里的柴草。十天之后,子夜时分,我要火烧宜安!”

吴起下令之后,全军每旅分拨轮班,往附近搜集柴草,宜安以南十里之内的土地比新垦的田地还要干净。子夜时分,天上无月,只剩微弱星光。吴起号令一下,步兵人手抱着一捆柴草往宜安城墙边行进。城墙边虽挖了壕沟,但沟壑并不深,也没有护城池水,反倒为吴起增加便利。吴起的军人把柴草沿着城郭外缘堆了约一丈高,宜安小城的四周像被围上了一条巨龙。吴起又命所有人戴上口罩,把雄黄按照固定尺寸藏在柴火中,尤其在宜安城门外堆了几丈高的篝火堆。

漏壶响了最后一声,离城墙三四百尺远的壕沟内,吴起所领的弓弩手都将火箭搭在弓上。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冲天的火与浓烟蹿上天空,刺鼻的气味老远就传来。不一会儿,宜安城内传来了呼救声,原本只有几盏灯笼零星闪耀着,此时也随着呼叫声灯火通明。

城墙上的人最先发现了火灾,忙着打水救火。但是水泼到烈焰上,火苗反倒蹿得更高,沿着墙边站着的士兵被点燃,悉数掉进火海。宜安的城门打开了,然而那特意为了烧毁城门的火焰堆借着风势扑进城内,把正欲闯出来的战马烧得浑身成了个火球。陷入火中的马群往城内冲去,将有木头的地方都烧着了,还踏死了许多人。深秋季节,正是天干物燥之时,大火烧了一夜,宜安城成了一片焦炭似的废墟,硫磺的浓烟熏死中山无数人。

吴起也一夜没有休息,他在黎明之时闯入了城内。站在全军前,他申令:“谁活捉了中山女将,不仅可以娶之为妻,还可记一等军功,获封千户!”军中尚未娶亲的男子无一不喜笑颜开。

吴起冲在最前头,最先遇见的是一个满身燎泡面如黑炭的将领拦住了他的去路,正是昨日与他对阵的隗如魁。吴起轻蔑一笑,一剑直刺过去,劝道:“好狗不挡道!”

隗如魁哑着声音道:“我这剑专杀豺狼!”说完也回敬一剑,奋不顾身扑了过来,俨如一具不知痛痒的焦尸。任凭吴起如何招招致命,他只迎头痛击。吴起心烦不已,将麻烦甩给副将,自己趁空往城里面闯了进去。魏氏骑兵似闻到了血腥味儿的蚂蟥那样兴奋,跟着吴起的步伐也三五成群往城内闯。

宜安城内的树木早已落叶纷纷,枯叶与灰烬掩盖着青石砖铺就的道路,道旁都是沙袋垒起来的防卫工事,工事旁还三两躺着救火事业未竟的死尸。吴起找到了堆放粮草的营房,命人点了火把将粮草全部焚烧,他要彻底断绝宜安的后路。宜安城的宫殿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顶蓝色的头盔留在地上。吴起立即往北门去追,只见北门洞开,似乎有人早已逃离此处。寻遍整个宜安城,姬怀之妻不知去向,而隗如魁早已被斩成了几块碎尸,只有紧握着剑柄的手不曾松开。

吴起虽然夺取了宜安,却并没有太过得意,两年来,他为了拔除这座小城所消耗的兵力,几乎也能再造一座小城了。现在中山全员不顾伤痛而掩护城首出逃,必然是为了北边的部署。吴起捡起宫殿上遗落的蓝色帽子,主意打定,立即派人给乐羊送了一封信。

乐羊得到吴起的捷报,信心大增,立即命所有人一齐乘舟往权邑。乐羊着岸之后,立即派信使将蓝色头盔送给姬怀,并告诉姬怀他的妻子已经被烧死在宜安城。姬怀一见妻子的头盔,登时心乱如麻,不等乐羊来叫阵,立即往权邑的西面杀来,把那信使吓得连连逃命。

乐羊虽然已经领教过姬怀的凶悍,却也不知受了刺激的姬怀如此狂野凶猛。姬怀二话不说,三五支箭连发,把乐羊身侧的副将射杀死两三个,还有一两个受了重伤。乐羊一挥战旗也咬牙对了上去。乐羊本以为受了干扰的姬怀应该会乱了阵脚,所以做了全军最后一战的决定,未曾想姬怀的势头不仅未减,反倒更增了一股悲愤与复仇的勇气。乐羊到了战场,悔不该自己的一时冲动,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

乐羊在权邑与姬怀打到入冬,直打得粮草所剩无几,人疲马乏,不仅没有打败姬怀,反倒引来了行唐与中人亭的联军。乐羊知道,他必须要在权邑挫伤中山的锐气,否则别指望能摘下北岸的昔阳城。

冬风阵阵,接连下了几场雪,滹沱河上结了厚厚的冰,乐羊的兵开始挨饿了。乐羊的长子乐昔忧心忡忡地问父亲:“父亲,河水与湖上都结冰了,军中的粮草所剩不多,将士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一顿干饭。再这么下去,姬怀要是从冰上赶过来,咱们可要遭殃。给吴起写信催了好几天,希望他能周济我们些粮食,可是他说宜安城也捉襟见肘。父亲,再不想想办法,只怕军中要起暴动了!”

冷风卷着雪花钻进乐羊的衣领中,寒冷也刺到了他的心上。乐羊眉头紧锁,低咒道:“我有什么法子……”

父子二人正说着,远处的军帐中嘈杂声起,原来是乐昔手下的兵卒为了抢粮而打起架来。乐羊拔腿走到乱哄哄的兵卒面前,吼道:“都给我停手!”可是那群平时唯唯诺诺敬畏他的普通士兵此刻就像聋子一样,依旧大打出手,各自都挂了彩。

乐羊拔出剑,飞奔至人群面前,挥剑一劈,一个正忙着往嘴里塞冷饭的士兵应声变成了两半。乐羊走入人群中,再也不多说一句,顺手将十几个杀死在地,这才止住了暴乱。乐羊看着那群人疯狂争抢的东西,不过是一口破锅里半干不稀的豆粥。原来,这营房中的庖厨从地下田鼠洞里搜集到了些杂果杂粮,准备熬一锅粥孝敬领头军佐。可是粮食的香气在饥饿的人群中是如何都藏不住了,立即引来了其他营饿得受不了的人来争抢。

乐羊一脚踹翻了铜锅,用剑将灶劈成两截,滴下清泪来:“要想吃饱,靠杀自己的人就能满足吗?”乐羊用剑指着东方:“那里才有粮食。”乐羊说完,反复看了儿子几眼,斥责道:“乐昔,你的人带头闹事,你难辞其咎!”

乐昔立即跪下:“儿子请求父亲以军法处置。”

乐羊快速一剑,直接割破儿子的喉咙。鲜红的血冒着热气从乐昔脖颈中涌出,乐昔来不及抬头看父亲一眼就噗通倒在了地上。乐羊一滴眼泪也没有,命令庖厨:“把乐昔和他所有闹事的部下全部杀了煮成肉汤。我就在这里等着,煮好了,第一碗盛给我。”

庖厨愣了半晌,看着乐羊把带血的剑指向了他,这才慌忙命人把刚刚杀死的人都拖了下去,立即生火烧水。水很快就开了,那些伤痕不一的人也都洗得白白净净。庖厨拿着菜刀闭着眼睛抖索一番,狠心斩了下去,一条大腿飞上天又重重砸到了案板上。不远处的乐羊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岿然不动。庖厨也顾不得许多,拿出比平素快三倍的速度把肉斩成快,切成片,扔进锅中。不多时,清澈的开水变成了油花泛滥的汤汁,肉香四溢,竟有不少人吞咽着口水。庖厨往汤中撒了一把干葱,肉香越加浓郁了。

庖厨试着给碗里盛一碗汤,试了三四遍都没有成功,后背的衣裳在这大冬天里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乐羊见状,亲自走到锅前,问庖厨:“哪一锅是乐昔的肉?”庖厨只好指向旁边的锅。乐羊夺过庖厨手里的汤勺,舀了一碗汤,慢慢喝了下去,然后命人把碗一字排开,亲自把肉汤舀进碗里。没有人能拒绝乐羊的命令,更不能拒绝肉香。

“你们记住这汤的滋味,一辈子都要记住。假如我们不能抢先沿着冰河往东夺下昔阳打败姬怀,你们的肉就是今天这个滋味。”乐羊又喝了一碗汤,将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冰天雪地中,乐羊的士兵抱头痛哭起来。

正是隆冬最寒冷的时候,乐羊的全部士兵都磨亮了自己的兵器,以草编的席子为筏,顶着夜里最凛冽的风往东滑行,暂不管权邑而直往昔阳而来。正巧的是,赵典与赵崮联军都到了昔阳,吴起也倾尽了所有兵力。昔阳绵氏早生异心,主动打开了城门,昔阳城不足一日便告破了。赵、魏联军一鼓作气往北到了苦陉,饶季早命母国准备好,数万大军直接压在了顾都的南部。姬怀不得不放弃权邑赶回顾都。

赵崮与赵典因为想要占据蒲阴陉的重要防线,于是先到太行山的脚下围堵行唐的隗氏与甘台的翟氏,正解除了乐羊的心头包袱。饿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再讲道义的良将也会变得凶残。一过昔阳与苦陉,乐羊如同镰刀一样收割能收割的一切,中山人若拒绝,则施以屠刑。鲜血染红了冰雪,乍一看,还以为春日已经到来。

大军围城,顾都很快就扛不住了,起春的天气更加湿冷。雪虽然消融了,草却绿得极其缓慢。顾城的人连雪也没有可以吃的了,唯有以春泥充饥。吴起与乐羊并不怜惜顾城的苦境,下令一遍又一遍的攻城,决堤引水灌城,又如法炮制宜安之火,所有可以摧毁顾都的办法,乐、吴二人都试了个遍。不久之后,赵崮、赵典兄弟大破甘台,将翟氏主将杀死。三军连攻,顾城终于力竭而破。

铁蹄踏进城内,顾都拼尽了最后一个人。众人赶到宫殿前,姬怀与妻子王姬正站在高处的城楼上,熊熊烈火正吞噬着他们。乐羊一见,连忙道:“快救火!”吴起一把拦住了他:“他们自焚殉国,与我们何干?难道你还指望着救活他们归降?中山人是宁死不降的!”乐羊甩开吴起的手,说了一句:“我要斩草除根!”立即率先冲进了火海。

乐羊心里始终还记着主公翟璜关于箜篌琴的嘱托,没有见到箜篌琴,怎么也不能让宫殿付之一炬。好在外面虽然大火弥漫,宫殿里头还尚未着火,只是弥漫着轻烟。宫殿的后头,一名老者正把一件湿漉漉的衣服替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穿上,并把一卷竹简塞给他。

小孩是姬怀唯一的儿子姬窟,哭得眼睛肿成核桃,边哭边求:“隗爷爷,我死也不走。父王殉国,我就是中山太子,就该承担大任,怎能弃族人私逃?”

隗无恶欣慰笑道:“危难之时方知英雄本色。你如此小的年纪就知大道,老朽没有白教你。可惜如今顾都成了乐羊、吴起还有赵典等人争夺的名利场,你不走只会白白折在里头。你是中山之王,一定还会回来的。”

“那小七不跟我一起走吗?我们是好兄弟啊!”姬窟舍不得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隗无恶摇摇头:“他要留下来陪着我。走吧,殿下。”隗无恶把浸湿的头巾替姬窟包上,把他抱到门外,走到小院的墙根下,朝着一处脱落墙皮的地方狠踹了几脚,露出一个小洞来。隗无恶把姬窟塞进那个小洞里,对他说:“出了这个狗洞一直往南,见到大山就藏在山洞里,如果有野兽就吹响你母亲留给你的骨笛,那些东西不敢伤你。殿下,爷爷教给你的箜篌曲,你可别忘了。乖,走吧。”

“爷爷,你要自己保重呀!”姬窟抹了抹眼泪,从狗洞中爬了出去,消失在洞那边的浓烟中。隗无恶笑着捡起一块块砖石把那洞口封上,并挪来一口盛满水的鱼缸,将那块地方都遮住了。回到殿中,隗无恶把姬窟脱下的衣服递给孙子隗启。隗启听话的把衣服穿上了。隗无恶问孙子:“如果有人问你,你知道怎么说吗?”

隗启点了点头:“我是中山武公之子姬窟,宁死不降。”

隗无恶揩了一把老泪,赞道:“还是我的小孙儿聪明。你怕不怕?”

隗启摇头:“只要殿下得救,我什么也不怕。”隗无恶替孙子理了理衣裳,祖孙二人盘坐在地上,静待来客。不远处嘈杂声声,脚步越来越近。乐羊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乐羊最先看到的是一立一卧的两架箜篌琴,他被那紫色的琴柱与透明的琴弦惊呆了。乐羊心内赞道:这是何宝物,竟如此华丽夺目!再一看琴前盘坐的两个人。老者鹤发童颜,手持上朝时的玉圭,威严且有慈爱;他旁边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带着冕帽,身披玄色镶着白边的礼服。

乐羊以剑指着隗无恶,质问道:“你是何人?”

隗无恶并不正眼瞧乐羊,而是对着无人的空气说话:“何处犬吠?扰我殿下继位大典!”

乐羊并不气,收回了剑,度其少年的衣着与隗无恶的话语,猜道:“原来是太子与太傅在此。听说鲜虞一直以琴选一国之主,我倒要试试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灵。万一我奏响了,难道我就是中山之主?”说着就要走上前去弹奏箜篌。

隗无恶跳起身来,手中的玉圭脱手向乐羊掷来,竟砸中了乐羊的眼睛。霎时,血染红了乐羊半边脸。隗无恶冷嘲道:“你是何等污秽之人,也配亵渎我中山圣物!”

乐羊捂着眼睛,撕下衣襟狠狠包住伤口,顾不得锥心之痛,冷笑道:“别以为披上这礼服,就能糊弄我。你说你是太傅,他是太子,我就信吗?老实交代,姬怀的嫡子哪里去了?狐偃金鼎藏在何处?你若不说,我先杀了你们,再烧了这琴!”

隗无恶与隗启依然静坐无声。乐羊不愿枉费口舌,立即命人把隗启强行抱了过来。乐羊从袖中掏出短剑,剑刃上血迹未干,把它轻轻搁在隗启的脖子上,笑着说:“你是中山之主,只要你愿意当众归降于魏,把中山之土献给魏侯,我就饶你不死。否则我这剑可不认人,先刺你喉咙一剑,再刺你心口一剑,疼得你半天不咽气的时候,我再割破的你的手筋脚筋。”

隗启并无惧色,像是跟一个普通的陌生人聊天一样,笑道:“都说你乐羊是比吴起还要厉害的名将,先王亦赞你知兵法、存道义,想不到如此愚蠢。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对中山竟然一无所知,也不知是哪个叛徒告诉你这箜篌琴的秘密。要狐公金鼎,你该去到一百年前,问赵氏!何况我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穿上这么一身衣裳罢了,难道我出去说那一番话,赵氏就会信吗?”

“你这小儿,好伶俐的口齿!”乐羊起了兴致,用短剑逼着隗启走到琴边:“不是说这琴有神灵的旨意吗?你既然是中山之主,那你就给我弹一弹。”

隗启走到琴边,回身对乐羊说:“我素日弹琴都需太傅调弦,你既然想开眼,何必要捆住我的助手?”

火已经被救下大半,乐羊料定这一老一少玩不出什么花样,命人松开隗无恶。隗无恶走到琴边,看着隗启稚嫩的脸,眼中蓄满了泪,只是强忍着不肯掉落下来。隗启却懂祖父的担忧,宽慰道:“隗师傅,今日天气不算太潮湿,这弦可能得松一松。”隗无恶微笑道:“殿下眼光如炬。”说罢,隗无恶走到竖箜篌最长的那根弦前,拧开了定上的螺纹钮,把一根弦取了下来递给隗启。隗启若无其事地察看着琴弦,给祖父使了个眼色。隗无恶滴下泪,蜻蜓点水般点了下头,把琴弦套在了孙子的脖子上。隗启闭上了眼睛,只说了一个快字。隗无恶左右一拉,将隗启细嫩的脖子勒出一条淤痕,鲜血如瀑流进了隗启的礼服里。

乐羊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七岁的小儿竟如此镇定冷静地求死,正要抢救之时,隗无恶早也一头伸进琴弦的缝隙中往下一拉,自刎而死。隗无恶死去的瞬间,箜篌琴似乎也感知到了悲伤,发出一声惊鸣,惊得乐羊的耳朵流出血来。

吴起等人闯了进来,看见箜篌琴前躺着两具尸体,乐羊的脖子上全是通红的鲜血,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乐羊像是失了魂魄一样愣愣地走到卧箜篌前,抬起手拨弄了琴弦,哑然无声。乐羊不服气,使出浑身力气拨弄,手指弹出了血,那琴还是默然无声。乐羊收了手,跪在地上,虔诚地忏悔起来。

赵氏攻打顾都南部十余年,吴起、乐羊前后攻打了整整三年,耗费了一半不止的兵力,终于攻下顾都。

赵氏除了获得苦陉以南的地界之外,中山的领地皆归魏斯所有。魏斯为了镇守中山,命太子魏击亲自镇守中山,把权邑东侧的五十里地赏赐给乐羊,赐名为灵寿。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顾都被战火摧毁成一堆瓦砾,那神箭所化的白果神树一夜枯死,娜仁墓地的千株梨花从此再不肯结果。魏斯向天下诸侯昭告,中山姬怀与其子姬窟皆命丧战火。

乐羊把箜篌琴运到了灵寿,并为两座琴修建了一座宫殿,命名为琴台。魏击从不信什么讹传与神话,在箜篌入琴台的第一天就要弹奏,结果不仅没有奏响,反倒割伤了手指。那箜篌琴也在一夜之间松了弦,怎么拧都拧不紧。魏击恼羞成怒,要下令烧了两把妖琴,乐羊死活不肯。乐羊把当日隗无恶祖父自刎的情形说与魏击,并劝道:“殿下,从前翟璜大人跟我说中山人对神主的信仰,我也只当做逸闻来听。但是我看到姬窟面对此琴时的虔诚之态时,我顿生敬畏之心。白狄与华夏共祖,是经历过洪水大荒的族人,那远古时期有多少神祇是今人无法知道的啊。我们杀不尽中山人,灭不尽狄人,此时灭了他们的信仰与敬畏,他们只会当我们是永远的敌人。那么您在中山可就要过日夜防备的日子。不如以礼相待,封存此琴,不让中山再有甄选大邦的机会就是了。”

魏击这才作罢,命人把琴台门窗封死,把箜篌琴锁在里头。尽管琴台的宫殿四周有宽阔的广场,可是灵寿的魏国人再不敢接近靠近它。四年之后,赵、魏、韩竟同到洛邑,向天子讨来封号,与两狄争夺了将近百多年的晋国终于被卿士瓜分。

下期预告

第五卷位列八雄

第二章山中少年

《战国第八雄》作者:曹雁雁

本期编辑:陈香妙

总审核:王小敏

邮箱:dingzhouzheng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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