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风,从山那边来
文
张庆梅
1、
济南城的南边被一群小山包围着。洪山位于老济南城的东南方,若从北往南看的话,它的位置处在小山群的起跑线上,从这个起跑线往南去,就是连绵不断的山群了。这山群更像一队羊群,一路迤迤逦逦,断断续续绵延到泰山的后山下。
现在看来,洪山似乎是一座孤立的山,旅游路上奔腾如飞的车辆,把它与对面的回龙山彻底分割了开来。而其实,这两座山原本是连在一起的,只是,在它们相连接的地方,山势凹陷,形成一个可以通行的缺口,这个缺口,就是洪山垭口。
那天,我站在检察院门前高高的柏油路上,俯视车水马龙的旅游路。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弯新月挂上天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啊,这一轮新月,它一定在这个地方看见过我的姥爷姥娘、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从曾经荒凉的洪山垭口走过去,或满腹心事或兴高采烈。
一阵山风从耳边掠过,仿佛是往事在低声呢喃。
2、
“姐,我不再往前送你了,我可不愿意看你婆婆的臭脸。”元子站在一九三三年暮春的洪山垭口说。
元子姓侯,那时是个十五岁的衣衫褴褛的少年,他是我的舅姥爷,我姥娘的弟弟。他喊做“姐”的,就是我的姥娘,刘侯氏。刘侯氏穿的比她弟弟整齐些,十八岁的她虽然头上挽着纂,脸上的稚嫩还是比较明显。刘侯氏去年从山里的侯家庄嫁到了下井村,如今已怀上了六个月的身孕。
“元子,你再送送姐,把姐送到刘家吧。”刘侯氏央求弟弟。暮春的天气,已经有些燥热,又刚刚从山脚下走上来,身体笨重的刘侯氏的鬓边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垭口里东西通透的过山风,让她感觉舒适了一些。山崖上,一棵山桃花开得红艳艳的,蜜蜂嗡嗡地围着飞。
“我不!上次把你送进家门,你婆婆生怕我在你家吃饭,那脸耷拉的,跟个猪尿泡似的。”元子坚决拒绝了。“来的时候咱爹说了,让我把你送到洪山垭口就赶紧回去,家里的羊还等着吃草呢。”
“咱爹心太狠了,为了几只羊就把我卖给刘家了。刘家老太婆根本不拿我当人看。上个月我公公要去喝喜酒,掌灯的时候我婆婆扔给我一块青布,告诉我明天早上要让我公公穿上新大褂。元子,你姐一夜没合眼啊,手指头让针扎出来好几个血点子。第二天早上,我婆婆接过我做的新大褂,还嫌弃针脚不密实呢。”刘侯氏一想起婆婆那阴沉的脸,眼泪就落了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了。
“姐,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啊。”元子想不出安慰姐姐的话,低着头,看了一阵自己露在破鞋外的脚趾头,扭头走了。
“那时候,我奶奶对我妈不好。每次我妈回娘家都不愿意回来,都是我舅舅硬送到洪山垭口。”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每次我舅舅走后,我妈都坐在垭口边的石头上哭一阵,哭够了,才擦干眼泪回家去。”我母亲给我讲这些时,眼睛总是望着远方,仿佛要穿越眼前的虚无,去安慰一下她的母亲。
此刻,我也想伸手去拍一拍刘侯氏那瘦削的肩膀,她的肩膀已经在一九三三年暮春的黄昏里抽动了好久。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刘侯氏哭够了,细细地擦干脸上的眼泪,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突然,她的肚子动了一下,那是肚里的孩子在提醒她该回家做饭了。刘侯氏温柔地抚了抚肚子,向和元子相反的东面走去。
三个多月以后,刘侯氏生下一个女婴,那就是我的母亲。
3、
我并没有见过我的姥娘和姥爷,我出生时,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据说,我姥娘是个裹着小脚的富态慈祥的老太太,我的姥爷,身材高大,长相也颇为耐看。
我不知道当年,姥爷的母亲虐待儿媳妇时,作为儿子的姥爷是怎样的表现。也许,在那个年代里,媳妇受婆婆虐待是很平常的事。好在,似乎姥娘的公婆都不是长寿老人,否则,母亲的婚事,也就由不得姥娘做主了。
姥娘当年给她闺女选女婿的条件,第一便是不能有婆婆,而我的奶奶,恰在三年前去世了。所以,虽然我父亲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姥娘还是心甘情愿把闺女嫁给了他,还陪送了满堂的榆木家具以及二亩好地。
母亲说,她跟我父亲是在解放济南的第二年的腊月初八结婚的。济南府是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五晚上解放的,那么,母亲和父亲就是在一九四九年的腊月初八结的婚。母亲说,结婚那天正下着大雪,洪山垭口几乎无法通行,幸亏抬轿子的是父亲的发小,是他们趟风冒雪把她抬回来的。
发小中有一个叫李满仓的,说是发小,按街坊辈份,我父亲得叫他一声叔叔。李满仓其实比我父亲小两岁,但他长得人高马大,就是他,连呼带喊连滚带爬,把父亲的新娘接回了家。一年后,十八岁尚未娶妻的李满仓应征入伍去了朝鲜战场,此后三十多年杳无音讯。
李满仓的母亲天天坐在家门口哭,等儿子回来,最后哭瞎了眼。嫁到城里的满仓的姐姐为安慰老母亲,便冒充满仓给家里写信,信里说李满仓已经当了连长,工作忙,没时间回来探家。后来又说,满仓已经娶妻生子当了营长,工作更忙,忙完就回来看妈妈。年复一年,满仓在信里的官越当越大,工作也越来越忙,直到老母亲去世,也没能回来看看她。
说来还是老太太没福气,就在她驾鹤西归后的两年,李满仓真的来了信。信是从新加坡发过来的,信里说,当年他一上战场,就被美军俘虏,后辗转去了台湾,现在台北生活,娶了马来西亚的媳妇,生了两儿一女。家里人当然是激动得不行,因怕他听说母亲已去世的消息后伤心,就回信说一切都好。
后来李满仓便寄了美元回来,让弟弟带着老父老母去香港见面,等见了面才知道老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自然是痛哭失声。据说,在香港的日子里,李满仓每天跟老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整夜整夜地说话,直到累得说不动了才睡去。
李老太爷从香港回来后着实风光了一阵,他头戴礼帽身披呢子大衣,脚穿大皮鞋,手拄文明棍,俨然一副民国绅士的打扮。这身行头当然是满仓给置办的,李老太爷每天穿着这套衣服,兜里揣着美元,在庄里的大街小巷走来串去,见着人就发烟,说是满仓孝敬的。
等我见到满仓爷爷的时候,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了。那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家里有客人,父亲正陪着喝酒。见我回来,父亲对我说:“梅,这是满仓爷爷。”我便礼貌地叫了声“爷爷。”其实他的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大,五十多岁的样子。他便呵呵地笑,说,“这是最小的那个?这长相和她妈妈当年还真有点像。孩子你过来,这是我从台湾给你带来的礼物。”说着便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打肉色的长筒丝袜。我听出,他的语音里,已经掺杂了很多南方口音,虽然他在努力说着老济南话,但三十多年的外乡生活,还是在他身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迹。
“嘉林,要不是当年我冒雪穿过洪山垭口给你抬回媳妇,哪有你现在的一大家子人?”他笑着对我父亲说。
“那是那是。”父亲也笑着应道。
我眼前便有一队迎亲的队伍从风雪中缓缓走来,领头的罗鼓手已经冻得敲打不起来。年轻的满仓爷爷使劲迈着步子,垭口风紧雪大,他回过头冲后面的轿夫喊:“加把劲儿啊兄弟,过了垭口就到家了,就能喝酒吃肉了!”
轿子里,蒙着红盖头的我的母亲,踢了踢脚边的压轿石,心想:是不是该把这块石头扔了减轻轿子的重量呢?又想:不行。这可是我爹亲手打制的。于是她没有吭声,只把一双大脚轻轻跺了跺。
这天儿,真是太冷了。
4、
那块压轿石,是我姥爷从洪山垭口的石窝里,选了石料亲自给闺女精心打制的。压轿石的作用,是为了给轿子增加分量,显得新媳妇体健身壮,也是防止抬轿的人发起疯来把轿子颠上天,更重要的,是给闺女押子孙。压轿石越大越沉,将来闺女家的孩子就会越多。
“老刘家在我这一支上算是完了。本来媳妇生了一女二男三个孩子,不成想,两个儿子未成年便殁了,只留下这么一个闺女。”秋日的暖阳中,我姥爷一边用手中的铁钎子往压轿石上刻花纹,一边想。
洪山里出大青石,石质细腻光滑,济南城里的人喜欢拿来做宅门上的过门石。洪山两边的荆山庄下井庄,就有不少人会石匠手艺,从石窝里采石头,雕琢好了卖给城里的人家。
“闺女夫家没有婆婆,闺女进门就能当家,这是不错的。早就打听过四邻,都说闺女的公公和姑爷是本分人,都能吃苦下力,家里穷是穷了点,但只要人肯干,就不愁过不好日子。只求闺女过门儿后能生能养,多生几个胖小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姥爷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意,他停下手中的活,摸出烟荷包,把烟锅里装上烟丝,慢慢吸起来。从石窝里往下看去,洪山垭口的小路像一条慵懒的蛇,在泛黄的秋草中若隐若现。
“妈的,前年八月十五,老子差点把命丢在这里。”姥爷狠吸了一口烟,不由呛得咳嗽起来。
那天从早晨开始就有枪炮声从远处传过来。院子里住着的一队解放军一早就开拔了,他当然不敢问开到哪里去了。
部队走后,炊事兵老王和小马就开始熬绿豆汤,和面烙大饼。边干活还边唱歌,也不知道他们整天为什么这么高兴。我姥爷跟老王混得比较熟了,就问他:“老王,高兴啥呢?”
“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老王笑呵呵地说。
“真要打济南了吗?”姥爷问。
“那还有假?”老王说完又去干活了。
老王和小马是午后回来的,去的时候一人挑着绿豆汤,一人挑着大饼,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人挑着绿豆汤,一人挑着大饼。只不过,去的时候是唱着歌,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泪水。
姥爷悄悄走上去问小马怎么了,“队伍打光了。”小马哭着说。
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一队人,都死了?我姥爷吓得脸色煞白。战争、死亡,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老婆子,赶紧和面包饺子。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一家人一起过个团圆节吧。”回过神来的姥爷对姥娘说。
姥娘遵照吩咐包了饺子,但,谁又能吃得下呢?
夜,来了。
窗外,月华如水。秋风吹过,摇曳一地树影,仿佛一池飘摇的水草。
桌上,煤油灯无精打采地亮着。西北方向传来的枪炮声更紧了。
“大叔,你能带我们过洪山垭口吗?”老王领来的一个解放军干部模样的人对姥爷说。
姥爷不敢拒绝,起身就要跟他走。
“等等。”姥娘说。她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袄给姥爷穿上。大袄,是介于小袄和长袍之间的一种衣服。它的长度到大腿中部,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中长款。中秋时节,天气转凉是事实,但还不到穿大袄的季节。我姥娘却把冬天穿的大袄拿出来给她当家的穿了,不知是因为心慌还是心疼。
我姥爷已经记不起那天是怎样领着部队穿过洪山垭口的了,他只记得子弹在身边嗖嗖飞过,天空不时被照明弹照得如同白昼。
“那天你姥爷回到家时,大袄都湿透了。”无论讲多少遍这个故事,我母亲总是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
那是吓的。这句话不用说,我们也懂。
在那种情境下,谁能不害怕?别说吓得冷汗湿透了衣服,就算吓尿了,也是正常的啊。
5、
在当下的城市里,晚上已经很难看到星星,就是在白天,也有雾气昭昭看不到太阳的时候。可是在我小时候,天空是干净的,晚上,大大的月亮就像一只白瓷盘,明明白白地挂在天上,如果你仔细看,白瓷盘上还有图案呢。我妈说,那是月亮里的桂花树。
“爸爸,月亮里面真的有嫦娥吗?”五岁的我伏在爸爸背上,看着头顶的月亮跟着我们一起走。
“有啊。”爸爸和舅舅刚喝完了酒,一张嘴满嘴酒气就飘过来。“不但有嫦娥,还有一只兔子呢。”爸爸说。
秋后的原野很空旷,麦苗才刚刚拱出地面,土地散发着潮乎乎的气息。夜色里的洪山和回龙山看上去黑黝黝的,月亮就挂在洪山垭口的上方。
“啾….啾…..啾…..”几声尖锐而细长的声音从山林里飘出来,悠远又神秘。
“爸爸,是什么在叫?”我问。
“貔子。”爸爸答。
“貔子是什么?”我又问。
“貔子…..,长得像小狗,小孩儿要是不听话,它就咬她的屁股。”爸爸笑着说,一边把托着我屁股的手往上提了提。
“别吓唬孩子!”走在他身边的我妈妈笑着打了他一下,嗔怪道。
至今我也不知道貔子究竟是什么动物,长什么样子。每每想到“貔子”这两个字,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一轮大月亮,挂在洪山垭口上方的一轮大月亮,它那么大,那么白,无声无息地照耀着夜归的一家三口人。躲在山林里的貔子,正对着月亮引吭高歌,它,是在吸取月光的精华,修炼仙丹吗?这么多年过去,它该修炼成人了吧?或许,昨天那个与我擦肩而过,对我温柔一笑的小妹,就是它吧。
6、
沧海桑田这四个字,除了有翻天覆地的意思之外,应该还包含着无始无尽的时间跨度吧?然而随着工业化的突飞猛进,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也许只需要几十年,甚至几年的时间长度。
我不知道这是幸亦或是不幸。
不过十几年的时光,荆山庄已经变成荆山新居,下井庄变成了下井庄园,当年夹在两山之间的洪山垭口,如今已经变成旅游路的一部分。
旅游路真的很繁忙啊,分分钟内有无数辆汽车飞驰而过。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车轮碾过的地方,曾经埋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
风,从山那边吹来。我在它所裹挟的汽油与尘土的混合味道中,分明闻到了往事的馨香。
作者简介:张庆梅,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山东女摄影家会员,济南市作协会员,济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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